甘孜日報 2021年08月19日
◎蔡虹
生活有時候給你開了一個含淚的玩笑，親人對你的所有的好，你滿不在乎，一再疏忽而渾然不覺。當親人生命終結后，你才明白他的好。你在淚眼朦朧中懺悔，親人已在天上的星光闌珊處了，留給你的，便是永遠的遺憾。
我的父親離開人世15周年了，這篇文章獻給天上的父親。如果有來生，我愿意繼續做您的女兒，好好報答您！
一
在我的書桌上有幀照片，那是目光炯炯顴骨奇秀親切微笑著的父親。那是父親的最后一張照片。
那時，父親已身患重病，可是我們還不知道。一家人各忙各的，就像現在所有的家庭一樣，孩子們趁年輕奔事業，養孩子，誰也顧不了誰。
母親住在妹妹家，父親一個人住在我單位的老宿舍樓里。他感覺全身疼痛，去省醫院和空軍醫院都沒檢查出什么病來。
快到2006年的元旦了，我準備送父親回德陽自己的家休養。父親說，等你的生日過了我再回去。
我的生日轉眼就到，父親已沒心情外出吃飯了，給了我一個一千元的生日紅包，說，你們出去吃飯吧。這是父親第一次給我過生日，我們父女一場聚少離多，是父親最后一次留給我的念想。三個月后父親就離世了。
那時的父親，對親情的渴望到了極點。他對我說，我真想生上一場病，那樣，你們都會來看我的。
一個人想用生病的痛苦方式來喚醒親人們對他的關愛，是何其殘酷的事呀！可惜當時我豬油糊心了。疾病可怕的摧毀了一個人的情感堤壩，我卻以為父親如金剛一樣強大且永遠精力充沛。
二
對父親，我知道得很少很少。父親，一本厚厚的書，我只見到其中的幾頁。
那時是上個世紀的1958年，父親帶領母親從甘孜州康定縣起程，徒步翻越章古大山，到大渡河畔的姑咱鎮開辟新建農業銀行康定縣姑咱營業所。創業艱難啊！父親任所長，他只有28歲。
在這之前，他畢業于長江邊的萬縣市高等職業學校。
萬縣市高等職業學校的同學們都分配去了武漢、重慶、成都等大城市。新中國建設急需金融學子們的加入。
父親卻很另類，他要求分配去邊遠偏僻的康巴高原。他是那個年代的熱血青年，向往著在艱苦的生活中實現自己的理想和抱負。他的父親曾參加北伐軍，后去了日本東京的早稻田大學留學，母親在日本東京生下了他，取名之瀛。也許父親的一生從那一刻開始，就注定了不會平靜度過。
父親去的康巴地區，正在受到西藏反動上層集團組織的叛亂活動的波及。父親打著綁腿，腰別手槍，身背數萬元鈔票，冒著被叛匪搶劫的危險，跋涉在深山老林里，為四川省森林工業局的伐木工人們送去工資。父親踏上人生的路和他留在大城市的同學們一開始就不一樣了。
父親和母親籌備建立了農業銀行康定縣姑咱營業所。母親擔主辦會計鎮守銀行營業所，父親則跋涉在大渡河兩岸的山寨河谷里，幫助窮鄉僻壤的藏族村寨建立信用社，建設新中國最初級的農村金融體系。
父親為藏漢農家放收貸款，幫助村寨鄉黨辦起農具廠，至今那些偏僻山寨的老人們還記得蔡所長，聽人說他們常念叨著，蔡叔叔是好人啊！
農業銀行康定縣姑咱營業所址設在姑咱鎮。姑咱鎮是康定縣魚通區政府所在地。做完農業銀行營業所工作，閑暇之余，父親熱心從事區上的工作。精力充沛的父親主動參與魚通區的群眾工作，辦黑板報、寫簡報、下鄉掃盲、扶貧、社會主義教育，一項也沒拉下。在區上人們的眼里，蔡叔叔是魚通區姑咱鎮的忙人之一。當然，父親這種熱心參與也讓人覺得他有點多管閑事，母親也不支持。父親卻很執著，一門心思的做他認為應該做的事。
父親又是熱情洋溢的文學青年。寫詩寫雜文投稿甘孜州的文學圣地——甘孜報，被甘孜報刊用。父親覺得他的人生很豐沛。
上世紀八十年代，父親讓我幫他復印當年他發表雜文的甘孜報，復印件他珍藏如寶貝。父親對文學的愛好也差點毀了他。1959年，流沙河、白峽等四川詩人受到批判，父親也跟著這股文學潮流受到牽連批判，幸好父親身處甘孜州偏僻邊遠的地區，才得以保全。
上世紀八十年代，改革開放的春風吹到康巴高原的甘孜州，姑咱成為甘孜州教育文化的中心，姑咱成為教育重鎮。一生都順時而動喜歡拼搏的父親心動了。銀行工作做到頭了，何不挑戰一下自己。父親作出重大選擇，改行，去甘孜州財貿學校當老師。
中年改行，何其困難，一切業務從頭學起。父親鍥而不舍的學習勁頭爆棚，熬更守夜的學習，很快就走上講臺，教授會計學。學校缺政治課和經濟法學老師，父親急學校所急，自學政治和經濟法學，又給自己增加了新的課程。父親在新學校的老師中屬年長者，但父親從不倚老，在年輕老師中他低調和氣，工作埋頭苦干，校領導和老師們都喜歡他。
在甘孜州財貿學校，父親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，實現了他一生的政治追求，一生的光榮理想。
甘孜州財貿學校給了父親實現人生價值的機會，父親成為甘孜州財貿學校工會副主席，甘孜州人大代表。我想，父親去康定參加甘孜州人民代表大會，步入人代會大會堂的那一刻，應該是父親人生中的“高光時刻”吧。
母親退休后遷居住到德陽市康定農業銀行干休所，一直盼望父親早些回來團聚。可父親退休后，甘孜州財貿學校一直挽留父親，父親繼續干了下去。父親一個人留在甘孜州財貿學校繼續任教。好幾年后，父親才回到德陽市和母親、妹妹團聚。
回到德陽市后，活力十足的父親還是坐不住。
父親去了德陽的四川省商貿學校教珠算課。父親雖然是會計學教師，但他對珠算也僅僅停留在會使用的狀態。
為了能更好地教授學生，父親專研珠算方法和提高運算速度的技巧。
他到德陽市圖書館借閱相關的書籍和尋找資料，開始了他人生的又一次自學和拼搏。皇天終不負有心人，經過努力，父親帶領學生們拿回了四川省珠算比賽大獎，那是父親的又一個“高光時刻”。
退休后的父親又在德陽市工作了十個年頭。70多歲的父親騎著他那輛舊自行車，奔波在學校和家之間，樂顛顛的為學生們上課。我們心疼父親在外奔波，在我們的勸說下，父親終于回歸了家庭。
70多歲的父親回家了仍然閑不住。父親決定在電腦上實現他的文學夢。于是，平時生活節儉的父親拿出專項資金購買了電腦和打印機，拜妹夫為師，父親又開始進行電腦的學習。
父親那輩人沒有學過拼音，為了能在電腦上輸入文字，父親只有學習五筆輸入法。但是，學習五筆輸入法必須要背熟那些干澀難記的字根。這對于年輕人來說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于是，他想盡辦法提高記憶力。他把香煙包裝盒剪成小卡片，上面用鋼筆寫著鍵盤上字母對應的字根，利用入廁和晚上燙腳的時間默記和背誦，很快就掌握了五筆輸入法和電腦程序，嫻熟程度勝過年輕人。
父親迷上了電腦，可以不吃不喝，熬更守夜地弄電腦。他在電腦上交友，他迷上了在電腦上學習和創作古詩詞。從電腦上一本本的下載詞譜學習。他嘔心瀝血創作的一首首的古詩詞作品被報刊雜志刊發，被書刊收錄。
其中創作的一首《釵頭鳳》《學到老》里面展露了父親的心聲。
“秋風驟／人長壽／居家歡樂黃昏后／心陶醉／愁云碎／碎箋佳作／癡情難退／愧！愧！愧！
旌城叟／豪情有／奮而還我青春首／勤求索／仍拼搏／揚長填缺／苦中求樂／學！學！學！”
這首詞被我們四川工人日報社的老總桂金老師看到。他說，你爸爸是真有水平的。
桂金老師是四川新聞界的元老，南京大學的老牌高材生，一般的人和事是入不了他的法眼的。他認可父親創作的詞。父親漚心瀝血一場，值了。只可惜，桂金老師的肯定是后來的事了，我的父親已經在天上了。我知道的，父親有個心愿，在他八十歲時，出版一本個人詩集。可老天爺沒有給他時間。
三
在父親渴望親情的時候，我卻忙于報社工作，沒顧得上照顧父親。總想父親那么強壯，70多歲的人健步如飛，沒什么大不了的。就在那一刻，我還責備父親說什么不好，居然想生病。
誰知一言成讖，父親一病不起。下面的照片就是送父親回德陽后，在妹妹家的窗前拍攝的。那時，還是一個幸福的大家庭。沒想到父親在元旦后的第三天就住進了醫院，三個月后就離世了。那一刻，我真有天塌下來的感覺。
我家姐弟妹三個，我是老大，弟弟小我4歲，妹妹小我19歲。我和妹妹有一代人的時間差。
妹妹單位的同事知道妹妹有我這么個大姐姐后，都很詫異，你們是一個媽生的嗎？你和你姐姐是同一個媽媽生的嗎？當知道答案是一個媽媽生的后，都很驚奇。
在四川甘孜州，這樣的情況很多的。我爸媽那代人都是從家鄉去甘孜州的，很多母親生下孩子后放在家鄉由老人撫養長大的。多年以后，甘孜州的生活條件好了，工作沒那么忙了，又生個幺兒，自己來撫養，體會親子的快樂。
上世紀中期，我母親和新中國的婦女一樣，16歲參加工作19歲就結婚了。1954年的年尾，母親從甘孜藏族自治州首府康定輾轉成都、重慶，萬縣，回到了爺爺奶奶的老家，生下我。我剛滿月，母親便放下我，回到康定甘孜藏族自治州農業銀行營業所上班。
4年后，媽媽又是重復同樣的輾轉，回到老家生下我的弟弟。弟弟剛滿月，母親放下弟弟，仍回到甘孜州農業銀行營業所上班。
在我的理解中，父母親他們那代人，視工作為生命的第一需要，照顧老人和孩子的成長卻在其次。他們心中燃燒著建設新中國的熱情之火，希望傾盡全力去投入，其它的都放置腦后。等到多年后，他們到了老年時，才體會到當年把孩子送到家鄉交給老人撫養，留下了親子關系疏遠的后遺癥。
我有一位朋友在甘孜州機械廠工作，他的父母親在甘孜州白玉縣工作，他也是在家鄉由老人撫養長大的，他說，我和我父母的關系，就是金錢的關系，他們寄錢來養了我，我和他們是沒有感情的。這種情況很不好，但在甘孜州不是少數。
多年后，我靠留下的照片，捕捉到了父母親青春的形象。父親神采煥發，母親列寧裝，真是那個時代的帥哥美女。這時的他們風華正茂，豪情滿懷，戰斗在偏遠艱苦的大山里，與我們姐弟天各一方。
多年后，父親告訴我說。他們把我和弟弟放在家鄉的初衷，是為了讓我們有更好的學習環境和條件。甘孜州太艱苦了，家鄉能給我們提供更好的學習環境和生活條件。就像今天的父母為孩子選擇大城市里的學區房一樣。我知道父親的心意，心里卻不以為然。我和弟弟出生后，就和父母親分離。我6歲時，父母親接我和弟弟到甘孜州生活過一段時間，后來又送回爺爺奶奶家了。
父親母親在我的童年的記憶里，總是遙遠的，父親的話也是遙遠的。我們全靠書信來往。在我們童年的生活里，身邊少了父母的愛。
2000年后，有了留守兒童這個說法。我開玩笑給父親說，我們上個世紀就是留守兒童了。
留守兒童的童年是憂郁的。
爺爺奶奶老了，每天要擔水，小小的我視為跨一座山。
江城人家每天生活必須去巷子口擔自來水，爺爺奶奶擔不動，我起初從擔半桶水開始，磕磕絆絆的擔回家，如果在山城層層臺階上沒放好水桶，水桶就會翻掉，水潑一身，只好渾身濕漉漉的重頭再去擔水。
萬州人都是從城里下到長江邊洗衣被。記得有一年快過年了，我背了衣被去長江邊洗濯。當我在江邊的青石上甩出被單清洗時，沒想到甩出太遠，被單一下子被江流裹住，江流勁兒好大，裹著被單沖了出去，我抓不住，再不放手我就會被江流帶走，我放手了，眼睜睜看著江水卷著我的被單遠去了。每年，長江都會用這法子吞噬掉幾個洗衣人的。那天，被單丟了，我好難過，回家告訴爺爺奶奶，被單丟了。兩位老人卻一個勁的安慰我，沒關系的沒關系的，被單不重要。
上世紀六十年代，做飯燒煤球。家家去煤店排隊買煤。我排了半天快買到了，來了一個大哥哥，使勁把我擠出隊列，霸占了我的位置。我只好哭著又去隊尾重頭再排。我那時好想有個哥哥，替我頂風遮雨的。
我家住在萬州電報巷，巷子后面的偏石板有棵大黃桷樹，樹身可以把小孩子圍住，小時候我常去那樹里坐，想著想著就哭出聲，想著爺爺奶奶老了，我和弟弟咋辦啊。40年后，我把當年小姑娘莫明的憂郁和小時候的事情，告訴了我的父親，父親說，我們不知道啊，我們要是早知道，就不把你們送回萬州了。我和你媽媽現在好后悔送你們回萬州啊。
四
2006年元旦，父親胃疼難忍。去了德陽市人民醫院。檢查的結果讓一家人墜入痛苦的深淵。
隨之是慌慌張張的聽取醫生的診斷和建議，在德陽市人民醫院外科大樓進行了手術治療。
手術后的三個月，父親一天天艱難而痛苦的熬著。熬到病床上的白床單下幾乎沒了人形。
2OO6年4月1日傍晚，父親病危了，父親心里是清醒的，他在拼博求生。氧氣，心臟監視器，血壓升壓器全上了，正當護士為父親換血壓升壓注射器時，我分明感覺到什么東西從父親頭頂飄走了。我知道，父親走了，永遠走了，盡管醫生護士們都在搶救，我知道，父親回不來了。
父親生病住院的那三個月，我從父親的病床前走到德陽市醫院的后門外。那里出門便是旌陽湖，湖畔的草坪上正當春三月，綠草地上開著一樹樹燦爛的櫻花。櫻花粉嘟嘟的，春意纏綿，我卻雙淚長流。春天萬物萌發，生機盎然，不是說野火燒不盡，春風吹又生嗎？可我卻牽不住父親的生命之手。
已經過去很多年了，只要回到德陽，看見德陽旌陽湖畔市醫院的地標建筑那高聳的外科大樓，我就會想起父親的音容笑貌。想起父親來。
有一年父親回家探親。帶10歲的我去萬縣市唯一最豪華的二馬路躍華西餐廳。還特地叫上同院子的小姐姐陳玲。進了拱形屋頂彩色玻璃窗鋪著繡花臺布可以觀江景的西餐廳里，父親點了牛奶，裱花蛋糕等等。那是我第一次，也是唯一的一次走進高檔的躍華西餐廳。
回家后，我問父親，你為什么請陳玲姐姐呀？父親說，9號院子里就你們兩個女孩子，如果我們不在時，她會照顧你。
后來我讀書時看到漢書《戰國策》《觸龍說趙太后》這篇文章，趙太后舍不得女兒嫁到遠方，觸龍說，你為她好，就該為她計議長遠祝福她。我深深感動了，當年父親是為我好，父恩深重啊！
1976年，我大學畢業擬分配去一所師范學校。我想去報社實現寫作夢想。父親知道我的心意，帶著我從姑咱鎮趕到康定縣，父親借住在同事呂叔叔家里。帶著我在康定城里托關系找人幫忙。登門到甘孜報社的編輯部主任龔伯勛叔叔家里，登門找到州教育局，州人事局朋友家里。最終改變了我的分配去向，我分配去了甘孜報社。父親用他的努力，助我實現人生夢想。我的快樂人生得益于父親。父恩天大啊！
我進了甘孜報社后，父親又領著我去拜師甘孜州文化名人梅俊懷老師，康定縣文化名人張世勛老師，報社編輯部主任龔伯勛老師。拜托他們，指導我，讓我在文學道路上走得順暢。
父親母親為了我們子女盡了一生的心血努力。85歲的母親告訴我，當年他們每月為了攢錢寄給我們，還要攢錢湊路費回家看我們，父親竟舍不得買一雙皮鞋。
妹妹告訴我，在父親留下的照片中，我和弟弟的照片從嬰兒到成長的每一個時間，父親都做了詳細的記錄，而妹妹的照片卻沒一字記錄。我們在父親的心坎上啊！
我明白得太晚了！我沒有報答父親卻傷害了父親。記得父親多年前和我們合影時，無意中把手放在我的肩上。我馬上躲開了。這讓父親很難過。后來父親有意和我保持距離，不再走進我的生活。我責備自己，痛恨自己，當子欲養時，父親已經不在了。一切的一切，悔之晚矣。
人生啊，有時就像去趕動車，遇到了情況，錯過了時間，動車開走了。動車沒錯，時間也沒錯，什么都沒錯，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，只是留下了永遠的遺憾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