甘孜日報 2021年10月12日
洮河源
◎王小忠
光陰下的迷失①
十六年前夏天，草原茂盛，蜂蝶蓊郁，我卻告別了學校，當時這樣感慨——終于離開了靠父母供養的日子。剛畢業就有了工作，這在邊遠農牧區不算什么。何況漫無邊際的草原上，再重要的消息也無法傳得四野開花。可對我來說，卻是一件大事，因為有一份工作，就可以卸下家人的操心和負擔。立秋之后，坐上大巴，帶上被褥和鍋碗瓢盆，離開了家鄉，我又成了異鄉人。
我們是包分配的最后一批學生，之后就開始了考試上崗。分配到一個小鎮中學，我做夢都沒想到。那個時候，十之八九的師范類學生都被分配到遙遠的牧村小學去鍛煉。盡管如此，大家依然不甘心，總覺得命運不公。我報到之后，因沒分到宿舍，也和領導爭吵過。學校原本有宿舍，可輪我頭上就沒有了，原因是其他人資格比我老，或是女生，抑或是本地附近人。爭吵也是因為當初年輕氣盛，不愿逆來順受，可吵過之后宿舍依然沒有分配下來。
小鎮上風景優美，每隔五日便有集市。小鎮還有一條河，叫冶木河，四季長流，清澈見底。冶木河是洮河西岸支流，是甘南境內洮河支流中流經縣份最多、流域面積最廣的一條河。小鎮身居峽谷之中，四處峭巖壁立，兇險有致。洮河一路連滾帶爬，經草原，過草地，穿峽谷，到了這里變得柔和多了。
我租的房子就在冶木河邊，房主是兩位老人，兒女們都在外地工作，整院房子幾乎空著。東廂房兩位老人住，西廂房租給了我，由我支配。西廂房共三間，一間廚房，一間臥室，還有一間依然空著。桌凳是從學校借的，但床必須買。小鎮子距縣城很遠，我只好聽取了房主老人的建議，去找那個小木匠了。
我和小木匠的認識，完全處于各自所需。小木匠姓陳，浙江人，四十多歲，個頭不高，清瘦，留有兩撇小胡子。陳木匠不大說話，但活做得快，而且好。不到兩天時間，就做好了一張床，不是簡易的那種，而是當下流行的箱子床，下面有抽屜，有床頭，還有床頭柜。做好床之后，他又用剩余的木板給我做了一個搟面的案板，還用枇杷木為我溜了一根搟杖。我十分感激，于是請他吃了一頓飯。其實，我們之前所談價錢里是不包含這些的。可他說都是出門人，不容易，該節約就節約。
和陳木匠原本不認識，自然談不上交情。他為我做了案板和搟杖，我給他買了一條煙兩瓶酒。可過了十來天，他又來找我，開門見山就說，明天給你的床噴漆。噴漆一事更不在計劃內，他既然來了，就不好拒絕。很顯然，噴漆他不在行，折騰了好幾次，整個房間充滿了油漆的味道，眼睛都睜不開，床頭及床頭柜上所噴之漆像鈍犁劃過硬地一般，行行歷歷在目。這一折騰，害得我有居所而不能睡臥。
不得不在陳木匠家寄居幾日。陳木匠真誠邀請，盛情難卻，我只好跟著去了。陳木匠抽煙很厲害，一根接一根抽。喝茶也和別人不一樣，他喜歡將茶葉揉碎，煮著喝。小河村的那個小院子是他租的，院里堆滿了木板。房子有五間，他全占了，一間自己住，其余放著為別人做的家具。
陳木匠邋遢，他住的那間房幾乎連放腳的地方都沒有。一個圓盤生鐵爐子，爐面上全是煤渣。爐旁黑鐵鍋里捂著幾個碗，茶杯沾滿了暗紅色茶銹。既然來了，就不能過多講究。我認真給自己洗了茶杯，他有點不好意思，說，這里來的雖然是常客，但都不進屋，談完價錢就走了。
和陳木匠要擠在一個炕上，我不情愿，但沒辦法。當然，陳木匠也沒有要睡的意思，他取出了一瓶酒，拉出徹夜長談的架勢。剛剛認識，談些啥？陳木匠喝了不到二兩，話就多了起來。從老家臺州一直說到小鎮子，從行走江湖一直說到當下的木匠活，連擺地攤買老鼠藥的事情都沒放過，可唯獨沒有提及家人。
中醫世家的孩子，怎么就流落江湖了？從富庶的江南怎么跑到貧瘠的西北？從波瀾壯闊的錢塘江為何轉移到洮河支流的冶木河？陳木匠有著怎樣的不為人知的人生經歷呢？我一邊聽，一邊有意提示著。陳木匠終于說起他行醫的日子，不但如此，他還從地下的一個木柜里取出好多中醫書。
他說他醫治過好多疑難雜癥的病人，因為自己沒有診所，他跟隨長輩學醫，沒上正規的醫療衛生學校，也沒能取得行醫資格證，看病的人都是偷偷到家來看的，他只能把脈開方，然而事情還是出了，出事后坐了幾年牢，交了許多罰款，之后就一窮二白了。
有證的看不好病，看好病的沒有證，是有人故意告了他。他又說，雖然出事兒了，可上門求醫者還是絡繹不絕，但他發誓不看病了。不看病就沒有收入，日子就過得潦倒，于是他便行走江湖。做木匠活也是兩年前的事情，從南方到北方，他是做沙發起步的。定居小鎮子，是因為在這里他找了一個相好的女人，那女人愿意照顧他和他女兒。
陳木匠似乎不大愿意說起和女人有關的事情，有點微醉的他突然唱了起來，唱的是江浙一帶的民歌，我一句都聽不懂。唱完之后，他就躺倒了。后半夜了，我只好在炕的另一半迷迷糊糊躺著。天亮時分去了一趟廁所，竟然沒有尿出一滴尿來。之后匆忙趕到學校，早自習課上，憋著的那泡尿差點要了我的命。
（未完待續）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