甘孜日報 2022年01月28日
◎無銘
我也屬于那種沒感情的人。離開老家這么多年了，竟從未寫過一篇懷念故鄉(xiāng)的文字。要不是今年書話征文，還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動筆，為我的遠在西南的故鄉(xiāng)寫幾個字。是懶，還是不愿，嫌棄我們那個窮山惡水的邊遠省份，沒有多少閃光點可以給漂泊異鄉(xiāng)的游子長臉？難說。恐怕都有。而且后一種為多。人對故鄉(xiāng)的愛，和故鄉(xiāng)本身是否“了得”是有很大關(guān)聯(lián)的。故鄉(xiāng)越“了得”，對故鄉(xiāng)的愛便越多，反之則少。這是一種勢利，但也是通常的人情，憑什么人們對其家世、錢財、權(quán)位、聲名等等可以勢利，對“故鄉(xiāng)”就不能勢利呢？一個了得的故鄉(xiāng)，不正和一個顯赫的家世一樣能給這家子（這地方）出來的人以光榮和驕傲嗎？我們省有很多上海人，他們大多是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國家搞三線建設(shè)時，隨著一批軍工企業(yè)搬遷到大西南扎根落戶的，所謂“獻了青春獻兒孫”的支邊一代人。在我們省，要論熱愛家鄉(xiāng)，誰都比不上這些上海人。在異鄉(xiāng)住了半輩子，生活習慣纖毫不變，鄉(xiāng)音俚語紋絲不改，人人一口純正的上海話，絕不摻雜，連在本地出生長大的子女也從父母那里耳聽言教，上海話說的非常地道。無論什么時間、場合，他們對本地人只說本地話，對上海人只說上海話，涇渭分明，嘰里呱啦如同鳥語，聽者無不披靡。土著問他們，何以去到外地幾十年了上海話還說的那么好？答曰：“老祖宗的話怎能忘記！”驕傲之情溢于言表。上海人那么熱愛家鄉(xiāng)，還不是因為他們的家鄉(xiāng)“了得”嗎？
我們的家鄉(xiāng)可差得遠了，不要說跟上海沒法比，跟全國大部分省份比，都沒底氣。“天無三日晴，地無三里平，人無三分銀。”這句著名的三無考語，便是世人送給我們黔省貴州的——也不知道是哪個促狹鬼想出來的，這種刻薄惡毒的文人真該拔掉他的舌頭，打進十八層地獄！還有什么黔驢技窮，什么夜郎自大，瞧我們省貢獻給漢語詞典的都不是啥光彩話兒。氣悶呀！
有什么法子呢，都是老天爺給的。“天無三日晴”說的是氣候，“地無三里平”說的是地理，“人無三分銀”說的是經(jīng)濟，而一個地方的經(jīng)濟發(fā)展水平與其氣候、地理又有著莫大的關(guān)系，尤其在農(nóng)業(yè)社會的古代。貴州因為地處偏遠，遠離先進的中原文化圈，地形又多山、崎嶇，交通十分不便，讓這里的經(jīng)濟文化發(fā)展非常艱難，貧窮和落后寫就了我們的歷史。在這塊貧瘠的土地上很早便有人類居住，而“貴州”一名始于北宋初年，土著首領(lǐng)普貴率領(lǐng)族人向中國納土稱臣，宋太祖趙匡胤賜給他敕書一卷，中有“惟爾貴州，遠在要荒”二句，從此貴州便成了這片地區(qū)的名稱。因為首領(lǐng)叫普貴，中央劃給他的轄區(qū)就叫貴州，這種起名法倒也簡便。但也有可能“惟爾貴州”只是宋太祖說的一句客氣話，相當于“貴姓”、“貴庚”，合了普貴的名只是碰巧，而普貴接到敕書，上感“皇恩浩蕩”， 就順水推舟把本州叫做“貴州”了。不管哪種說法對，貴州這個名字來自宋太祖趙匡胤。
“遠在要荒”的要荒，指的是要服與荒服。從周朝開始，中國古代的王朝以京畿為中心，每五百里劃一同心圓，把全國國土范圍分為五服。都城周圍五百里天子親自管轄的叫甸服，甸服外五百里分封給功臣與諸侯管轄的叫侯服，甸服與侯服都是好地方。侯服外五百里是綏服，還歸國家管理，但已經(jīng)比較荒涼了，國家在這地區(qū)的政策是“三百里揆文教，二百里奮武衛(wèi)”，意思是靠近侯服的三百里還可根據(jù)人民的情況開展文化教育，教他們念念“之乎者也”、“子曰詩云”，往后的二百里就只能用來修建要塞，駐扎軍隊，是兵士戍邊抵御外敵的邊疆地區(qū)了。綏服以外五百里為要服，要服以外五百里為荒服，在如此遙遠的地區(qū)，國家的統(tǒng)治力量已不能達到，既不施文教，也不奮武衛(wèi)，只能用來流放犯人。那里是原住民（少數(shù)民族）的自治領(lǐng)地，要服住的是蠻夷，荒服住的是戎狄，名義上還屬于中國，實際全是化外之邦。五服制度來自尚書，是一種理想模型，實際并沒有那么精準，說五百里就五百里，國家也不可能按同心圓來劃分版圖，大致是那么個格局。宋太祖的“惟爾貴州，遠在要荒”，點出了我們貴州在中國歷代政治版圖中的地位，實在就是天高皇帝遠的蠻荒之地、戎狄之邦。
氣悶呀，可這就是歷史，不管你喜不喜歡，你都沒有辦法改變它。不過，我們貴州這塊土地雖然歷來貧窮、落后，是蠻夷居住、發(fā)配犯人的“要荒”，認真論起歷史來，還是很悠久的！考古學家已經(jīng)證明，貴州是古人類發(fā)祥地之一，二十四萬年前就有人類棲息繁衍，比北京周口店猿人只晚六萬年。在漫長的舊石器時代，貴州境內(nèi)先后出現(xiàn)過“桐梓人”，“水城人”和“興義人”，而在黔西縣觀音洞發(fā)現(xiàn)的原始人使用過的石器，則是中國長江以南地區(qū)舊石器時代早期文化的典型代表。進入新石器時代，貴州并不落后，普定縣發(fā)現(xiàn)的距今1.6萬年的“穿洞文化”遺址，和“山頂洞人”差不多同時，被譽為“亞洲文明之燈”。這些是現(xiàn)代學者為貴州追溯的發(fā)生在遠古歲月的考古歷史。而在上古先民們的神話傳說中，貴州最早可追溯的人文歷史始于公元前三十世紀，距今四五千年前，一支水利工程建設(shè)大軍跟隨大禹王搞“三線建設(shè)”遷徙到大西南，他們與古代蜀人和巴人都有著血緣關(guān)系，共同開發(fā)了這塊神秘遼闊的土地。“蠶叢及魚鳧，開國何茫然”的魚鳧國，死后化為杜鵑的蜀帝杜宇，均和貴州最早的先民帶故沾親。他們建立了輝煌的文明，學會冶煉和使用青銅器，告別了石器時代，與同時期商周的中原人民一起進入青銅時代。時間的海洋潮漲潮落，轉(zhuǎn)眼來到春秋時代，貴州高原誕生了牂牁古國。據(jù)說這一支先民乃是越王勾踐的后代，在人種學上屬于濮越民系，和早期浙江越人，閩越人，南越人同宗同譜。他們盤踞在珠江上游的南盤江、北盤江、紅水河流域以及烏江南岸地區(qū)，勢力非常強大。文明在他們手中發(fā)展壯大，開始冶煉鐵器替代青銅器，緊緊追趕中原先進地區(qū)的步伐。
時間巨人昂首闊步，揮動巨斧劈殺一切人世間的強者，今日的輝煌轉(zhuǎn)眼變作明日黃花。戰(zhàn)國時代來臨，新的古國夜郎國在貴州高原上崛起，消滅了稱雄一時的牂牁古國。夜郎國的都城在今遵義市桐梓縣，極盛時其勢力范圍囊括今天的貴州省全部，四川南部，重慶東南部，湖南西部，云南東部，廣西北部，疆域十分廣闊，雖不能和漢朝相比，放在歐羅巴絕對是一大國，堪與德意志西班牙法蘭西比肩，國主夠資格稱“皇帝”——夜郎自大，并非妄自尊大，確實有這個實力！可惜夜郎國的強盛未能持久，在中原民族的不斷打擊下很快分裂、瓦解，化成大大小小的土著部落，或互相攻打，或聚集起來對抗中國，讓這地區(qū)長期處在令中原王朝頭疼的要服、荒服的地位（給諸葛亮制造過大麻煩的蠻王孟獲便是其中的“杰出”代表）而在文化上，此地區(qū)再也未能與中原民族并駕齊驅(qū)，逐漸落在了時代的潮流后面。貴州終于淪為偏僻、閉塞、蠻荒的化外之邦了。
文明就是這樣在不平衡中向前發(fā)展的。原來先進的，不一定總是先進；原來落后的，也未必永遠落后。我們貴州在新石器時代曾點燃“亞洲文明之燈”，創(chuàng)造力不輸給山頂洞人；神話時代跟隨大禹修水利，人定勝天的豪氣干云；再以后趕時髦鑄銅鼎敢與商周比肩，大躍進煉鋼鐵直追春秋戰(zhàn)國。然而當中原民族進入到倫理時代，先秦圣賢們百家爭鳴思想解放的大熱鬧我們卻沒有趕上。文化落后了，科技、經(jīng)濟、軍事也隨之落后。歷史長河滾滾向前，中原王朝興亡更迭，漢，唐，宋，元，明，清，貴州從中國的藩屬漸變?yōu)樾惺。瑵h族人民世代遷入，與苗、彝、土家、布依等少數(shù)民族雜居，帶來了戰(zhàn)爭和沖突，也帶來了先進的科技與文化。千百年中，貴州的先民們在這塊貧瘠、多山、偏遠的土地上艱難而又頑強地生存著發(fā)展著，一代代優(yōu)秀的貴州人為振興我們落后的家鄉(xiāng)上下求索的努力從未停止過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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