甘孜日報 2022年09月30日
◎劉向陽
春風花草香，爺爺挑磚上山修墓，腰彎得像河蝦。
爺爺快八十歲了，身體硬硬朗朗，每天醒得比公雞還早，天未全亮就開工，一直忙到星星點燈，才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家。爺爺是個怪老頭，他要修墓，十匹馬也攔不住。村長表態支持，紅磚、水泥、沙卵石由村上想辦法解決，爺爺負責把墓修好。村長看見爺爺就豎大拇指，夸爺爺是老黨員，起到了模范帶頭作用。爺爺拈著花白胡須，呵呵地笑，像不老仙翁。
周日早上，我還在睡夢中就被爺爺叫醒了，我埋怨爺爺不該打斷我的美夢，爺爺說：“你缺乏鍛煉，要多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。”
學校對面的畫嶺，郁郁蔥蔥，青翠欲滴，宛若一片墨綠色海洋。稻田，房舍，馬路，河流，水庫，組成一幅優美的山水畫卷。我呼吸著清新的空氣，打一個哈欠，慵懶全無。
爺爺挑磚走前面，兩個長條形箢箕，裝二三十個磚頭，扁擔彎成一張弓，卻氣定神閑，步履輕松；我抱三塊磚跟后頭，慢慢悠悠，唉聲嘆氣。小路曲折多彎，愈上愈陡，才至半山腰，我已汗流浹背，實在走不動了，就坐下歇氣。透過林間樹梢空隙，可窺見操場上小伙伴在打籃球，追逐著，歡笑著，晃得我心兒癢癢的。笑聲最大的是馬良。馬良跟爺爺一塊生活，爸媽在廣東打工。馬爺爺比我爺爺年輕，頭腦靈活，承包了畫嶺水庫，搞水產養殖，收益頗豐，建起了金碧輝煌的別墅。我和馬良同病相憐，一年四季享受不到父母的疼愛，喜歡一起玩。只是馬良像空中的小鳥，自由飛翔，想飛哪就飛哪，不受爺爺的約束——馬爺爺吃住在水庫，拋撒飼料，攔網防盜，迎送釣客，沒空管馬良，而我得陪爺爺挑磚。
見我丟開磚塊，蹲坐地上，氣喘吁吁的樣子，爺爺就默默地陪我坐下。我抹著汗水，隨手撿起一塊石子丟出去，石子便呈拋物線往山下落。“莫亂丟石頭。如果下面有人，誤到怎么辦？”爺爺很生氣，下巴抖動得厲害，胡子一顫一顫的。
“我偏丟！”我噘著嘴巴，又撿一塊更大的石頭。
“你這孩子，怎么不聽話呢？唉，你不知道，當年趙班長就是被山上的滾石傷了腳，才被敵人發現的……”
我雙手停在空中沒動，凝視著神態嚴肅的爺爺，轉瞬便嚷著要爺爺講趙班長的故事。爺爺虎著臉，不理我，低頭往山上走。
到了山頂，視野開闊，只見茂密叢林中有一塊空地，已被爺爺修整成橢圓形墳地。“這里面睡著革命烈士趙勇，犧牲時不滿二十……”爺爺抬眼望向遠方，鼻翼抽動著，兩眼涌出了淚花。
山風拂面，枝葉輕搖，天空澄澈如洗。我靜靜地傾聽爺爺的回憶。
七十六年前，我十二歲。有一支茍延殘喘的國民黨軍隊逃到畫嶺，妄圖以此為屏障，作殊死掙扎。解放軍的部隊駐扎在學校禮堂，偵察班長趙勇是山西人，不熟湖南地形，便找到我帶路，我當時是兒童團長。那個晚上，月黑風高，我倆抄小路爬上山頂，摸清了敵軍人數和火力分布，趙班長還借著手電筒的微弱光亮，畫了一張畫嶺敵情圖，然后悄悄下山。我先前的緊張早已一掃而光，心里特興奮，不小心跌飛石子，響聲引起了敵人的注意。趙班長牽著我的手，低聲說“快跑，敵人來了”，我嚇出一身冷汗，聽得見自己怦怦的心跳。
畫嶺林深樹茂，荊棘密布，灌木叢生，后有追兵，夜又太黑，我們看不清來時的小路，只能小心翼翼前行，生怕弄出一丁點兒聲響。敵人極為兇殘狡猾，一旦發現有動靜，先滾石頭，再補幾槍，驚得野兔、野貓四散逃竄。這時候，最糟糕的事情發生了，趙班長為了救我，不幸被滾石砸中了左腳，流血不止。他額上汗珠如豆大，強忍劇痛，摸索著把圖紙塞到我手里，囑咐我藏好，“小葛，趕快下山把圖紙交給團長……千萬小心！”
“你呢？”我擔心趙班長的安危，眼淚都來了。
“你看我走得了嗎？”趙班長指著他血糊糊的左腳，“你快去啊，不要管我！再不走，我們兩個都得死。我躲這里不動，敵人發現不了。快走啊！我等著團長和戰友們，盼著戰旗插上畫嶺……”
我沒有辜負趙班長的重托，機智地避開了敵人，把圖紙交到團長手里，解放軍連夜發起進攻，全殲畫嶺頑敵，戰旗血紅似火，飄揚畫嶺山頭。戰士們打掃戰場時，天正放亮，一輪火紅的朝陽躍出了云層。
“趙班長呢？爺爺你快講啊。”我旋開爺爺自帶的水壺蓋子，殷勤地遞到他嘴邊。
爺爺眼里晃動著淚光，“咕咚咕咚”吞幾口水，佇立墳前，哽咽道，“我走后，受了傷的趙班長被搜山的敵人發現了，寧死不降，英勇犧牲。后來，部隊接上級指示又要出發，人們把趙班長的遺體埋在他犧牲的地方——松樹灣，豎一塊牌子，上寫八個字：革命烈士趙勇之墓。我向團長保證，是趙班長救了我，我要當他的守墓人。團長莊重地向我敬了一個軍禮。”
下山時，爺爺又告訴我，松樹灣當時有一棵高大的松樹，冠蓋如傘，后來修盤山公路，爺爺就把烈士的墳地遷移到了山頂。“只要有空，我就到烈士墓地看看，清除雜草，每年清明節，我都要上山掃墓，祭拜英雄。”爺爺說得很虔誠。
水泥沙石等材料到位后，爺爺請師傅砌磚，自己打幫手，忙得不亦樂乎。十多天后，大功告成，墓地砌得方方正正，白花花的瓷磚清亮照人，青松翠柏四周掩映，正中央挺拔著一塊二米多高的大理石墓碑，“革命烈士趙勇之墓”八個大字，在烈日下耀出無數金燦燦的火花，熠熠閃光。清明節到了，村道上一溜兒排滿了小汽車，縣里、鄉里的領導下了車，沿盤山公路徒步上山，來到趙勇烈士墓前，畢恭畢敬。
每年國慶節，我們戴著鮮艷的紅領巾，整整齊齊站在趙勇烈士墓前，聆聽爺爺講述革命英雄的故事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