甘孜日報 2022年11月04日
◎ 黃孝紀
在點煤油燈的年代，鄉(xiāng)村平日里也沒有太多可觀看可參與的娛樂活動，閑暇的時候，鄉(xiāng)人聚在一起拉拉家常，談天說地，就成了主流。村中有些健談之人，廣聞博識，記憶超群，講談起來，繪聲繪色，或神話鬼怪，或今古傳奇，或歷史演義，或笑話，或謎語，無不十分有趣。鄉(xiāng)人將這類帶有故事性的生動講述，俗稱講古。
在我們家，父親就是一個講古高手，我和姐姐都很愛聽。母親有時聽著聽著，就會笑著數(shù)落父親：“你是老鱉記得千年事。”貌似責(zé)備，卻又不是。父親心里如何記得那么多故事趣聞，是從哪里聽來的？真是個謎團，又令人佩服。
小時候，在寒冷的夜里，當(dāng)灶屋點了油燈，灶里生了柴火，我和二姐三姐坐在寬板長凳上，一面燒火烤火，一面看母親煮飯切菜。父親做完事，進屋坐下歇息，摸出竹煙管，在那銅煙嘴上塞了土煙絲，拿起灶臺上的火鉗夾了一粒紅紅的柴火子捂在煙嘴上，吧嗒吧嗒吸著，那煙絲就燃起來了，父親的嘴里也不時吐出煙氣，在屋子里裊裊彌漫開來。這是父親最愜意的時光，當(dāng)此之際，我總愛纏著父親講古。“講哪個呢？田螺精？蛇精？猴子精？……”父親會一連報出一串故事的名目，要我挑選。其實這些故事，他都講過多遍了，我卻總聽不厭，有時我還真不知選哪個更好。他見我略有遲疑，往往會說：“要不講個挑鹽的？講個挖金子的？講個點狀元的？”最終，我總會選定一個。然后，父親就斯條慢理地講起來，我們津津有味地聽著，隨著那故事的進展，或喜，或悲，或擔(dān)心，有時忍不住哈哈大笑。屋子里燈光昏黃，柴火呼呼燃著，飯菜的香氣也一絲絲飄入鼻孔。
父親講古，大多非常離奇。比方說，他講的那個青蛙精，原是某地大旱三年某女也懷孕了三年方才誕生的，雖是個青蛙，卻一生下來就會說人話，并能預(yù)知未來。也由此引出一連串匪夷所思，又合情合理的有趣故事。到最后，這青蛙治好了皇帝的病，娶了皇帝的女兒。洞房花燭之夜，青蛙蛻下皮時，竟然變成了一根高大英俊的白面書生。類似這樣充滿想象力的故事，父親有滿滿一肚子，它們開啟了我童年的幻想之門，也讓我小小心靈有了許多美好的情愫。
有時，父親也會向我們講述他自身那坎坷又富有傳奇色彩的抗戰(zhàn)經(jīng)歷。年輕時他以三擔(dān)茶油的身價，冒名頂替村里的一個人，去當(dāng)兵抗日。在戰(zhàn)場上，他多次與日寇激戰(zhàn)，屢負槍傷。因為勇敢，他當(dāng)選過敢死隊，也曾與日軍當(dāng)面巷戰(zhàn)刺殺。因為機靈，他后來又被連長挑為勤務(wù)兵。經(jīng)歷過諸多大大小小的戰(zhàn)斗，他的無數(shù)戰(zhàn)友犧牲于戰(zhàn)場，而他像一個有如神佑的福兵，最終從戰(zhàn)場上活著返回了家鄉(xiāng)。父親講他的戰(zhàn)斗生涯，有時神情悲傷，有時又顯得很開心，而在我小小的心靈，更是震撼和神往，仿佛父親就是一個頂天立地的戰(zhàn)斗英雄。
夏秋的夜晚，吃過晚飯后的鄉(xiāng)鄰，都愛走出屋子，坐到門口的青石板巷子里乘涼。石板巷子便也成了鄉(xiāng)人講古的好場所。有的人愛講仙，比如看到那皎潔的明月，就講月里有一座宮殿，仙女嫦娥一個人孤零零地住在那里。我們這時抬頭看那月中暗影，還真像有點像一個仙女，甚至想著，要是這仙女能飛下來就好了。有的日子，我們頭頂?shù)囊幌锾祚罚敲苊艿姆毙牵鹑缫粭l白色的河流，有的人就講，那是天河，是王母娘娘用發(fā)簪劃出來的，把織女和牛郎分開了。一年中，牛郎織女只有七月初七才能相會一次，當(dāng)天所有的喜鵲都飛會到天河去，為他們搭一座拱橋。我家旁邊不遠的地方，那時有一棵巨大的古楓樹，樹上常年住著很多喜鵲，也不知道它們是否曾飛上天河？在巷子里，也有人喜愛講鬼，講得活靈活現(xiàn)。我也喜愛聽講鬼，只是聽著聽著，就不免害怕起來，擠進大人堆里，與母親貼得更緊，生怕身邊的某處黑暗角落，突然冒出一個鬼來。
而在我們村前朝門口的空地上，星月之下歇涼閑談的人就更多。這樣的場合里，秋盛爺是最受歡迎的人物，他擅于講歷史故事，三國演義，薛平貴征東，樊梨花征西，講得口若懸河，滔滔不絕，一夜接一夜，總也講不完。
真正將講古當(dāng)作一門謀生的技藝，是打漁鼓的盲人老曾。老曾是我們本鄉(xiāng)曾家沖的人，一年中夏秋間的某些日子，他會應(yīng)邀來我們村打漁鼓。夜里吃罷飯后，在村前的水圳邊，老曾坐在屋檐下的長凳上，月光當(dāng)空，溪水流淌，村里的男女老幼，坐的坐，站的站，安靜地圍著老曾，聽他打著漁鼓，拉著二胡，在動情的說唱中，講述那曲折感人的遙遠故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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